许冬林(安徽)

柳树有妖气。但这妖气是熨帖的，不尖锐，也不眩目。

每日上班，要穿过一条环城河，要经过一片柳阴，心里欢喜莫名，只觉有一种别样妖娆在心底轻轻地摇漾，摇漾。远望去，一棵柳是一团绿烟，蓬蓬地缭绕在水边。烟水茫茫，柳色苍苍，我走向那片柳阴，觉得自己像是要走进画里。神话传说里，那些漂亮而妖气的女子据说常常是从画上走下来的，我今走进柳色里，觉得自己也是小妖精了，暮出晨归，现在也敛了薄薄的身子，融进画里。这样一想，这沿水生长的柳阴，倒像是一丛一丛的妖精府邸了。

我想做一个像柳一样妖气的女子。

走在柳阴下，迎面看柳，抬头看柳，无限清凉覆上心头来。柳丝垂垂，那么柔软，那么轻盈。它们在水汽和晨光里自在摇曳，一枝一叶都在撂人，可是又不动声色，恬静而懂得节制。

还记得跟一个异性朋友聊天，他说他要娶的女子，必得是长发、细腰、削肩。我听了，心想，这样的女子，一定是属柳的。她走过你的身边，就像柳枝拂过鬓边，即使不言不笑，可是也觉得她女心无限，谈吐芬芳。这样的女子，即使跟她不识不友，可是单单看她在微风里走过，走过小桥，走过长堤，长裙和长发一起在风里飞扬，已让人情思悠远了。所以愿意为她驻足，为她回眸，为她暗夜相思，第二天照样装作与她不期而遇的样子。

这样的女子，其实也是有妖气的。她就像这水边的绿柳，你被她俘获了整个心，却还不自知，只能继续低烧不退下去。

《红楼梦》里，黛玉的美其实就有些妖气。她走路摇摇，就好似弱柳扶风，清寒孤傲，像是草木精灵幻化而来。她路过红尘，路过众生，不轻易投他人一个秋波粼粼，可是每读到写她的文字，心就给那一股清逸之气袅袅带了去。宝玉有多爱黛玉，有多爱呢，就是没了她也就无喜无欢无悲无恸了。没了她后，不写诗，不焚香，不对水哭泣。因为，最深的爱一旦逝去，是追命的内伤。内伤是找不到任何纪念形式来化解缓和的。只能是随了她，化作无情无知的草木石头，化作空白，化作白茫茫大地的一部分。

多年前的一个作品研讨会上，一个老编辑评论我的文字，说我的文字有妖气，我听了，暗自动情，也暗自欢喜。许多时候，人都是这个大地之上的异乡人，我们多么渴望在熙熙攘攘的红尘里，有那么一两个人，在心灵上，跟自己口音相近。路过千万人，不过是想说想问一声：君家何处住，妾住在横塘。停船暂借问，或恐是同乡。只求一个精神上的“同乡”啊。我感动于她的懂得，感动于一个“识”和一个“知”。

我悠悠淡淡地写了十来年，无意于惊人和骇世，只是这样兀自低眉宛转，不与他人道自己的底细和前世。也许，正是一个同样外表贞静端然而内心绰约的女子，她才能遽然揭穿我的本质。我们，其实都是有妖气的女子。我们的妖气，就像临水的柳，素淡，疏远，内心摇曳。